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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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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日

第二十七章

官僚主義, 祝今夏見得不算多。

高校雖也免不了職場上那一套,但她一不在行政崗,二不像理工科的教授們要接項目、對接甲方, 身為人文社科教師, 又是如今地位尷尬、略顯雞肋的英語專業, 她只需要上好課、做好科研即可。

雖也時常被學院裏開不完的會、領導們說不完的方針政策煩一煩,但課上面對的是二十歲的熱血青年,課後打交道的是英語史上的文學巨匠, 總的來說, 生活待她不薄, 精神世界尚算豐富。

頭一次領略這樣撲面而來的官僚主義作風, 實在叫人……別開生面。

山上稀薄的不止空氣,還有人與人之間那層體面的紗。

祝今夏站在院子一隅, 忽覺手機一震。

低頭一看, 好幾條消息湧進來, 都不是即時消息。

進村後雖有信號了, 但總在一兩格間跳探戈, 時序斷斷續續發來的消息趕在一塊兒抵達了。

這會兒在哪?

到村子裏了?

吃飯了嗎?

最後一條。

時序:祝今夏?

消息與消息間有幾分鐘到幾十分鐘的時間差,最新一條是剛剛發的。

祝今夏趕緊回覆:山上信號不行,這會兒才收到。

消息一直在轉圈, 也不知發沒發出去,下一秒,時序的電話倒是打來了。

“為什麽不回消息?”

不等她回答,下一句接踵而至,“人沒事?”

這語氣……

祝今夏微微一楞, “能有什麽事?”

“……”那頭默了默,語氣緩和了些, “一直不回消息,我以為……”

以為什麽?

她等了一會兒,等來一句:“你吃飯了嗎?”

怎麽沒頭沒腦的。

祝今夏從耳畔拿開手機看了眼,但其實多此一舉,因為號碼需要確認,但聲音不會錯。

她當然知道自己在和誰通話,只是這並不像時序。

“你急著找我,就為了問這個?”

那頭短暫地停頓了下。

“不是。”時序斟酌措辭,“我是擔心多吉,你不了解他,他——”

“是個色情狂?”

身為臨時語文老師,祝今夏好心替他從中華詞庫裏篩選出最精準的那一個。

“……”

時序隨即意識到什麽,聲音都緊繃起來,“怎麽,他對你——?”

“沒有。”祝今夏瞄了眼正在水池邊上洗碗的姑娘們,默不作聲站遠了些,走到院子另一邊,“是同車的兩個小姑娘,才剛畢業下鄉……”

她停在籬笆邊上講沿途見聞。聲音壓得很低。

午後日頭毒辣,好在頭頂有棵大樹,枝繁葉茂,把太陽遮得七七八八,只留下一地細碎的光影。

林葉晃動間,祝今夏恍然生出一種錯覺,像是學生時代正與好友竊竊私語,討論八卦。

對於多吉的所作所為,時序似乎並不詫異,祝今夏忍不住問:“你早就知道他有這種癖好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你不告訴我?”祝今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還由著我跟他跑出來,也不攔著點?”

只聽那頭一聲冷笑,“攔著點?怎麽攔?學生拉肚子,我就去了兩分鐘,回頭你人都在山上了。”

她不提還好,一提這個,時序的火氣就上來了。

“祝今夏,我有沒有說過山裏治安不好?”

“說過,可是——”

“可是你長了腿,是成年人,有自主行為能力,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。”他把她說過的話全都還給她。

“……”

詞窮。

“我能怎麽攔著?把你腿砍了?”

太陽真大。臉都給她曬紅了。

祝今夏拼命扇風,把話題岔開:“所以大家都知道多吉是個流氓啊?”

時序就算了,其他老師可是看著她和多吉走的,也沒人跟她提一嘴。

祝今夏心裏不好受。

好在時序說:“他們沒怎麽接觸過多吉。”

又舒坦了。

不過——

“那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

“去縣城開會的時候看見過,還有去年年底,學校裏有個女老師……”

時序言簡意賅,點到即止。

“女老師怎麽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說說。”她催促。

“沒什麽好說的,年初就調走了,你也沒見過。”

“沒見過才好說啊,這樣你也不算背後說人壞話。”

什麽歪理。

山裏日子乏味,一丁點風吹草動就能掀起風浪。

時序深谙緘口不言的道理,可架不住祝今夏一個勁追問。

“……剛畢業的新老師,分來學校沒兩周,給多吉知道了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然後?”時序輕哂,笑裏沒有溫度,只有冷冰冰的譏諷,“然後他就帶著左臂右膀們前呼後擁地來了,一個巴掌一顆糖,先給學生發文具,再給老師們下馬威,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新老師。”

倒是和今天午餐時一樣。祝今夏心想。先和大家打成一片,叫人受寵若驚,然後突如其來大發雷霆,叫人暈頭轉向。

跟訓狗似的。

轉念一想,她又樂了。

“合著今天早上他來送牛奶送面包啥的,是因為我?”

時序雖也這樣想,但嘴上說的卻是,“祝今夏,臉大是病,得治。”

好奇心切,祝今夏選擇不和他計較,“後來呢?”她低聲追問。

“後來又這麽跑了兩趟,就把人唬住了。”

鄉政府離學校不遠,步行不過十分鐘。學校對孩子嚴加管束,卻並不限制老師出行。也許是她深夜外出,又或許是他天黑後留宿。時序不得而知。

等他知道時,那老師的肚子已經大了。

寒冬臘月,水龍頭都結冰的季節,他被深夜的一通電話吵醒,那頭有人在哭,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裏夾雜著混亂的呼救。

“校長……”

“校長,救救我……”

時序趕到女廁所時,只看見倒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女人,和她身下觸目驚心的血泊。

山裏沒有醫院,打120,等救護車從縣城趕來,至少也要三小時,來回這麽一趟,人早沒了。

時序想叫人幫忙,卻被她拉住褲腳。

二十出頭的小姑娘,面上還帶著不谙世事的天真,奄奄一息求他不要告訴別人。

“叫人知道,我活不了……”

時序石化了兩秒,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,沖出廁所。

老李的車就在外面空地上,他把人放在車邊,頭也不回朝修車鋪跑,再回來時手裏拿著車鑰匙。

人送到縣醫院時,已經面如金紙,出氣多,進氣少。

時序站在手術室外等到天亮,那盞紅燈才熄滅。

醫生把人推出來時,白單下單薄的身體一動不動,就像他當時的心跳。

“她……”

“人沒事。”醫生摘了口罩,說好在送來的及時,命保住了,“你是小孩的父親?”

他略一遲疑,醫生只當是默認,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批。

“看你也老大不小了,她年輕不懂事,你也不懂嗎?”

“要麽生,要麽早點打,拖到四個多月還藥流,不要命了?”

“再晚到一會兒,也別送手術室了,直接去殯儀館吧。”

孩子沒了。

時序下意識看向尚在昏迷中的人,她安安靜靜躺在手術床上,眉眼稚嫩,明明自己都還是個孩子。

是在那一刻,他才終於意識到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,譬如說多吉頻頻來校的舉動,譬如說家境貧寒的女孩一反常態的花枝招展。

又或許他也是幫兇之一,畢竟為了展示權威,多吉不斷給學校送物資,而他只看到了眼前的花團錦簇,從未深思背後的用意。

祝今夏沈默地聽到最後,聽見電話那邊有些粗重的呼吸聲。

“不是你的錯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時序也不矯情,“這是她的個人選擇。”

都是成年人,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,他只是校長,又不是她的家長。更何況她從不曾向他求救,直到最後一刻。

祝今夏擡頭,看見水池邊上的花花和小張,碗已經洗完了,她們正坐在臺階上玩水。不知是誰先捧了掬水朝另一方潑去,你來我往,很快就變成了打水仗。

二十出頭,花一樣的年紀,她們和故事裏的女老師別無二致。

此刻坐在水池邊上,快樂也像孩童一樣簡單。

可在車裏給多吉點煙時,花花也曾游刃有餘。被多吉攬住肩膀說葷段子,她們也只是嬌笑,並不反抗。

權勢是什麽?甲之砒霜,乙之蜜糖。

回過神來,祝今夏聽見耳邊極輕極快地掠過一句:“我只是在想,如果我早點發現,及時幹預,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。”

只是那時候,時序自己也焦頭爛額。

“我才剛回山裏,學校裏一團亂麻,旺叔病著,頓珠不服管教,州裏又要解散學校……”

一樁樁,一件件,全都火燒眉毛。

“……沒顧得上去關註老師們的私人生活。”

“腿長在她身上,你關註有什麽用?”發覺氣氛太低迷,祝今夏及時叫停,“我問你啊時序,你現在這校長當的,比去年游刃有餘了吧?”

“算是。”

“還不是一樣叫我給多吉拐跑了?”她理直氣壯。

時序給她噎得一頓。

“所以說,只有千年做賊的,哪有千年防賊的?你防是防不住的。”祝今夏不緊不慢笑了兩聲,“連我這麽漂亮的,眼珠子黏住就挪不開的,都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拐走,那些沒我引人註目的,拐走不要太容易。”

電話那端終於傳來一聲輕哂。

“祝今夏,有沒有人誇過你臉皮比城墻還厚?”

厚就厚吧。

祝今夏松口氣,好歹他笑了不是?

只是——

“為什麽不把多吉的言行公之於眾?”

“你以為是誰把多吉提起來的?”時序聲色平靜,說的話卻像巨石一樣壓的人喘不過氣,“祝今夏,山裏足夠團結,自上而下的沆瀣一氣。趕走豺狼,又來了虎豹,不過是杯水車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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